每到十一月一附近的日子,全天下的剑客会从四面八方云集至易州城。因而通向易州城的路有很多,除了中州修的官道外,剑客的马蹄踩出一条条本不是路的路。
走这些路的大都是些不寻常的人,或是身上背着案子,害怕官道上的差役盘查;或是自信手中之剑可以荡平一切,或是隐居深山中不问世事,随便问了条路就出发;或是有不为人知的目的……
不论出于什么原因,行走江湖的人都知道,在这些路上的人一般不会有什么好运气。
但不是每个人都这么想。
至少在听见由远到近的马蹄声时,潜伏在丛林之中的那几个人知道,自己的好运来了。
驾着车的车夫也认为自己很好运,载这么一个客人到易州城便能到手了平常几倍的酬金,令他心情愉悦得连抽打马时用的力气都少了几分。
他的马是最后一个觉得自己很好运的角色,只要到了下处驿站,就又能吃到易州城附近甘美的马草。
它就这样摇头晃脑一般轻快地小跑在这条小路上,直到看见身前不远处三个提着刀的人,它知道自己的好运到头了。
那三个人头上戴着各不相同的黑、灰、棕头巾,脸上是大差不差的凶恶表情,显然是劫道的匪徒。
黑头巾位于三人之中,在如此天气仍然赤着上身,显然是为了显摆那道从左脸上一路往下,最终没入腰间的深长刀疤。
他冷哼一声,握紧了手中的阔刀,灵气压迫之下,将周围的飞沙扬起。
一声嘶鸣在这条略显狭窄的小路上响起,那匹马在缰绳的牵引下慢慢停了下来。
停下之后,它仍在小声地叫着,埋怨如此用力拉住它的主人。
马不是不识好歹的马,它知道什么时候该停下。
人显然也不是不识好歹的人。
那车夫脸上堆着笑,从行囊中摸出一锭银子,头巾兄弟将之接过后,也颇为识趣地让开了道。
在中州国力鼎盛的当下,连土匪也会讲些道上的规矩。
见人就杀的传统土匪已经被埋没在了历史的长河中,用血的教训警惕同行们,可持续发展的原理。背上命案的土匪往往难以继续在当地作案,而若是流窜到别的地方,又会与当地势力发生冲突。故而守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,当人形收费站的新型土匪,才是这个时代土匪的主流。
守规矩的土匪遇到守规矩的人,往往是一派和谐的场面。
但也有不守规矩的人。
比如戴着围脖,仿佛眼中空无一物,向着头巾兄弟走来的那个人。
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,他都是头巾兄弟此生见过的,最为不凡的人。
那人身上除一袭朴素白袍之外再无他物,腰间的黑色系带颇为随意地扎起,在风中不住地轻微摇晃,衬得那人也仿佛在海上漂流的一叶浮萍般,随时都会被风吹到不知所谓的角落。
如果只是这样看,那人和寻常路上的穷酸书生也没什么不同。
但他偏偏长了一张脸。
那张脸是戏本子里都写不出来的,天下第一的,穷酸书生的模样。
黑头巾紧紧盯着陈唤京的眼睛,他不敢相信,也不愿意去相信,这双眼睛竟然是瞎的。
他就这样看着陈唤京越走越近,直到几乎要从他们兄弟身边走过,才明白一件事。
那人没有瞎,他只是,目中无人。
想明白这一点,黑头巾的刀被他从地上提起,横在了陈唤京的面前。
如果目中无人的话,是否会有刀呢?
黑头巾想知道这一点,他向刀中注入灵气,那灵气附在刀的表面上,使得那把刀仿佛活过来一般,发出微弱而刺耳的声响,好像在舔舐爪牙的猛兽。
能将灵气外化到如此程度,就算不是结台,也应该只差半步。
这样修为的土匪,对于任何江湖人来说,都算得上棘手。
陈唤京没有注意到这一点,但他注意到了那把刀很亮,亮到能从刀上看见自己。
他感到有些诧异,如此超凡脱俗的自己,竟然也会被劫道吗?
事情就这样发展下去,可能会走到四人厮杀的不和谐场面。
直到一只纤细的手从车窗中甩出一锭银子,那锭银子被灰头巾接住。
事情就这样发展到了一个更不好的局面。
灰头巾和棕头巾蓄势待发,将目标瞄准了面前的马车,车里的人本来能走,但现在不能了。
她不再是一个人,而是一块肥肉。
那匹马不知道为何主人要让它停下,直到它看见车夫从马鞭之中,抽出一把短剑。这把剑提前派上了用场。
车夫持剑,向车厢中的人轻声道,
“下车吧,小姐。”
在另一边。
黑头巾手中的刀很兴奋,连鸣叫的声音都有些颤抖。
它今天可以杀两个人。
刀的主人手腕翻转后双手将刀握住,阔刀回转方向,重重向前横斩而去。
这一刀有些残忍,砍在人身上的话,或许会将血肉分为两段。
黑头巾仿佛听见了它愉悦的笑声,这把刀尤其嗜血,而面前的人正好是不错的养料。
但在一道微不可察的声响过后,那把刀停在了空中,仿佛周围的空气都被凝固一般,再难有所寸进。
好像在它面前的不是两根手指,而是一座山。
黑头巾握住刀的手不断发力,他不要命般把灵气注入刀中,而那把刀的叫声也越来越痛苦,因为手指的主人也在用力。
一把不太硬的刀砍在山上,不会有什么好结果。
最好的结果是刀断了,断成两截。
最坏的结果是刀断了,飞出一块残缺的碎片。
黑头巾的运气显然不太好。
因为那块碎片就像刀中生出一把比刀更利的剑。
那把剑很快,黑头巾看向那把剑,只觉得自己看见了林中奔波的飞鸟,疾驰而过的流星,平地炸响的惊雷。
当他的眉心被洞穿时,他后知后觉。
原来那是一把剑。
瞬息之后,黑头巾的身体重重砸在地上。
围住马车的三人确没有听见这声响。
因为他们此时正盯着那块肥肉。两块头巾从正面发起冲杀,双刀交错斩向仿佛不堪一击的豆蔻少女。少女不退反进,腰间长剑出鞘,灵气翻涌之际,双手持剑将双刀架住。
奔赴闻剑大会者,有些许修为是意料之中的事。
但练气巅峰的修为,还是让两块头巾有些意外了。
他们提刀向后,想抽身而退,然而少女身边灵力大放,剑意流转之下让空气都变得泥泞,如无定风波般将那两把刀留住一瞬。
就在这一瞬,车夫的剑杀至二人身前。
这一剑是否在意料之中呢?
陈唤京腰间剑出鞘,闪过一道华光。
车夫的短剑停在少女身前,刀锋近乎触碰到她的睫毛。
这一剑呢?
垂龙涧的无名名剑周遭禅意如雾般浮现,转眼间化作一尊慈悲佛像,不曾开口,便已有阵阵梵音吟唱。
倒地的四人周遭燃起业火,须臾之间,便化作飞灰散去。
那佛与陈唤京对视一眼,各执一礼。
阿弥陀佛。
佛光沉寂之后,这条路上便只有一架马车,两个人,和地上零落的几把刀。
一只狐狸轻轻叫着。
原来还有它。
陈唤京看着少女腰间隐隐散发出光芒的玉佩,他知道即使自己不出手,少女也会安然无恙。
但他还是忍不住出手。
其中一个原因是,如果这块玉真的活过来,那辆马车和那匹马可能就要死了。
虽然走也无妨,但若能乘马车,何必走呢。
陈唤京看向少女,发现那人也恰好看向他。
少女明亮的双眼微微睁大,镶嵌在极美的脸上,不长的头发轻轻垂下几缕,浅蓝色的冰蚕丝羽衣之下,一马平川的胸脯散发着不知是天还是海的平淡气息,绫罗缎带将盈盈一握的腰肢轻轻束起,腰间配玉折射出古朴而内敛的光。
这是二人的第一次对视。
所以陈唤京并未多看,事实上他也并不需要多看,因为凭借腰带之上的景色和少女的身高来看,便足以揣测出衣袍之下那双腿惊人的长度。
至于形状和色泽,毕竟在衣袍之下。
少女并不知道陈唤京心中的诸多想法,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,回味着之前一剑的风采。
好厉害的穷酸书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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